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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克|历史上的进步与主导理念

利奥波德·兰克 勿食我黍 2021-12-24


作者|利奥波德·冯·兰克(Leopold von Ranke,1795-1886)
德国著名历史学家,“兰克史学”创立者


1854年9月25日至10月13日,兰克为巴伐利亚国王马克西米利安二世(Maximilian Ⅱ. Joseph)做了19次历史讲座。讲座在国王位于贝希特斯加登(Berchtesgaden)的别墅及其附近的维姆巴赫(Wimbach)的猎人之家进行。此文即根据该讲座的前两讲速记资料整理而成。



于基本概念我们需要理解:一,普遍意义上的进步概念(Begriff des Fortschritts);二,与进步概念有关的所谓主导理念(leitende Ideen)。

历史上的所谓进步

某些哲学家认为,整个人类历史是从一个特定的原始状态朝着一个积极的目标发展着的。这个观念衍生出两种看法,一种看法认为人类历史的发展受到一种普遍的指导性的意志的推动;另一种看法认为人类拥有一辆精神列车,这辆列车将世间万物推向特定的必然目标。我认为,这两种看法不仅在哲学上站不住脚,而且在历史上也无法得到证实。

哲学上之所以站不住脚、无法接受,首先是因为这些观点恰恰取消了人的自由并使人成为无意志的工具。其次是这些观点使人自己要么成了上帝,要么什么都不是。

历史上之所以无法得到证实,原因很简单。因为按照他们的观点是不能看出处于原始状态的人类的进步的,当然也无从理解进步的概念了。罗马民族和日耳曼民族曾经记录过比较主要的历史性的发展因素以及一种呈阶段性发展的精神力量。毋庸置疑,在整个历史长河中人的精神力量是不应低估的。自远古以来精神力量一直在持续不断地发展变化,而且只有这一种普遍的历史性的发展变化是人类共同参与的。但是,一般来讲,我们不能因此就将处于历史发展变化(historische Bewegung)中的各个民族看成是处于不断的进步之中。以亚洲为例,那儿曾经是文化产生之地并经历过多种文化阶段,然而正是在亚洲,这种变化从整体上看却呈现着一种倒退。亚洲文化在人类历史的最初阶段最为繁荣,但到了希腊和罗马文化占优势的人类历史的第二和第三阶段就不再那么辉煌了,随着野蛮的蒙古人的入侵,亚洲文化甚至完全结束了。面对这一事实人们企图求助于地理进展(geographisches Fortschreiten)之假说。比如彼得大帝就认为,文化绕地球而行,文化来自东方又重新返回东方。但我必须指出,这是彻头彻尾的空话。

有一种观点认为,人类自身及其能力等各个方面也将与数百年历史的发展变化同时进步。然而,历史告诉我们,这也是必须避免的一种错误看法。举例来说,15世纪和16世纪上半叶的文化最为繁荣,然而到了17世纪末和18世纪的前75年,文化就普遍走下坡路了。诗歌的发展正是如此。诗歌这种艺术只是在某些时期真正兴盛过,而并不是在数百年的历史长河中一直都持续朝着更高水平发展。


如果我们排除所谓的地理进展规则而按照历史所告诫的那样看问题,就必须承认,世间的民族是会走向毁灭的,这些民族起初的发展并不能持续不断地涵盖一切。唯有如此,我们才能更好地认识人类真正持续变化之所在。这种持续变化基于控制人类的一些大的精神趋势(die großen geistigen Tendenzen)。这些趋势时而相互对立,时而相互关联。在这些精神趋势里总是会有某一种趋势成为占主导地位的方向,其他趋势则在其作用之下后退。比如16世纪下半叶宗教因素占了绝对优势,以至于导致了文学的后退。又比如18世纪功利主义大行其道,从而导致了艺术和与艺术相近的所有活动都不得不让步。

由此看来,人类的每个阶段都显示着一种特定的大的趋势,而进步的基础则在于每个阶段人类精神的某种发展变化,而这种精神的变化则时而突出一种、时而突出另外一种趋势,并在其中充分得以彰显。

与此对立的观点认为,进步体现在每个时代人类的生活都向更高水平发展,因而每一代人都绝对优于其前一代人。前代人只是后代人的基础。前代人本身并无意义,其作用仅在于承启后代而与上帝没有直接的关联。如果这种观点正确的话,岂不意味着上帝的不公平?我要强调指出的是,每个时代都直接与上帝相关联(jede Epoche ist unmittelbar zu Gott.)。每个时代的价值不在于产生了什么而在于这个时代本身及其存在。只有从这个观念出发去观察研究历史以及历史上的个体生命才有意义,也才具有特殊的吸引力。如此做历史研究时我们还必须看到,每个时代或谓每个历史阶段都具有其特有的原则和效能,而且都有资格受到尊重。

所以,历史学家的首要任务是研究人类在特定历史时代中的所思所为,这样就能发现除去道德观念等恒久不变的主要理念(die Hauptideen)之外,每个历史时代都拥有其特定的趋势(besondere Tendenz)和自己的理想(eigenes Ideal)。既然每个历史时代都具有其自身的合理性和价值,因此人们也不应忽视时代的产物。历史学家的第二项任务,是寻找各个历史时代之间的区别以及前后历史时代之间的内在联系。诚然,我们承认历史上存在着某种进步,但是,我认为,历史的进步不是一种呈直线上升的运动,而更像是一条按其自身方式奔腾不息的长河。我认为,万物的造主俯瞰着整个人类的全部历史并赋予各个历史时代同等的价值。启蒙历史观虽然有些道理,但是应该认识到,在上帝面前,各个时代的人是权利平等的。历史学家必须这样去观察事物。

在我们所能观察到的历史上,应该承认在物质需求领域确实存在着一种绝对的进步或者说非常明显的提高,而且只要不发生过于激烈的社会动荡,这种进步或提高几乎不会出现倒退。然而,在道德领域就难以观察到进步了。诚然,道德观念可以往前发展,在精神领域,你可以说今天比过去有更多的人能够欣赏到伟大的文学和艺术作品。但是,如果你要想成为比古希腊诗人荷马(Homer)更伟大的叙事文学作家,或是要想成为比古希腊的索福克勒斯(Sophokles)更伟大的悲剧作家的话,那就贻笑大方了。

历史上的主导理念

哲学家们特别是黑格尔学派提出过一些理念,根据这些理念,人类历史如同一个充满定律、矛盾、调和、积极事物和消极事物的合乎逻辑的发展过程。而经院哲学则认为生活在走下坡路。按照这些看法只有理念才具有独立的生命力,而人只是拥有理念的幻影或是幽灵。还有学说认为,占世界主导地位的理念为了达到目的会不惜通过欺骗手段并利用人的狂热。这种学说是对上帝和人类最大的蔑视,同时也会导致泛神论,即认为人类通过其自在的精神过程能成为未来的上帝。

我所理解的主导理念(leitende Ideen)是指在每一个时代中占统治地位的趋势(herrschende Tendenzen)。这些趋势只能加以描述,而不能加以最终的评判。

历史学家应该区分各个时代中的大趋势并展示人类的伟大历史,因为历史正是这种种大趋势的总合。从上帝的立场出发,我只能说,人类自身蕴涵着无穷无尽的多种多样的发展变化,而这种发展变化是按照不为我们所知的、远比我们所能想象的更为神秘和伟大的法则而逐步显示出来的。

我们前面所探讨的有关进步的概念并不适用于所有事物,也无法用这种概念来解释世纪之间的关系。我们不能说,这一个世纪是服从于另一个世纪的。另外,我们也无法用这个概念来解释天才们在艺术、诗歌和科学领域以及在国家事务方面的成就,因为所有这一切都与神的福音有着直接的关联。虽然这些成就产生于某个特定的时代,但与前一个时代和后续时代是没有关联的。举例来说,后人是无法超越开创了历史编撰学的古希腊历史学家修昔底德(Thukydides)的。

同样,个体的道德和宗教状况的进步也很少见,因为这些也都是和上帝直接相关联的。我们只能说,过去关于道德的概念不完善;但是自从基督教亦即真正意义上的道德和宗教出现以来,在这方面就没有再出现进步。在希腊人当中曾经流行过的一些民族观念,比如,允许报复这个观念,后来通过基督教得到了澄清,这也是事实,但这并不能说,过去的不完善状况是对基督教精华所做的准备。实际上,基督教是上帝的一种突然显现(eine plötzliche göttliche Erscheinung),如同天才的伟大作品本身就是上帝的福音一样。柏拉图(Plato)之后不会再出现柏拉图;我尊重哲学家谢林(Schelling)在哲学方面取得的成就,但不认为他超过了柏拉图。柏拉图在语言和文体方面,尤其是在诗歌方面是不可超越的。至于内容方面,不可否认,谢林懂得使用前人提供的更为大量的资料和素材。

与此相反,在对自然的认识和利用方面是有进步的。古人对自然的认识无法和我们相比。这和我们前面提到的推广(Expansion)概念有关。道德和宗教理念以及人类的种种理念在推广方面有很大的进展。如果某一个地方成了文化中心,则那里的文化会向四面八方传播、扩散。但并不能因此就认为每个领域的进步都没有停滞的时候。——只是在物质领域、在各门精密科学的发展和应用方面以及在把不同民族和个体引向人类理念和文化理念方面有着绝对的进步。


有人会问,在哲学和政治等具体的社会科学领域是否存在着事实上的进步。在哲学方面,坦白地说,最古老的哲学,比如我们所学到的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Aristoteles)的哲学对我来讲已经足够了。从形式上来讲,从来没有人能超出他们的范畴,从实质上看,如今年轻的哲学家们又回到了亚里士多德那里。政治方面的情况也是如此:政治领域的一些普遍原则先人早就提出来了,后续时代只是在经验和政治试验方面进一步加以充实。我们现在所处的政治状态当然是有历史基础的。从我们的立场看,君主立宪有其合理性,但这种立宪制是建立在特定的基础之上的。没有人能够宣称在概念上各个等级和君主立宪都联系在一起了。后续时代只是比前人拥有更丰富的政治经验罢了。同样的道理,有关以民意或是以诸侯意志为基础的自主权力问题(Souveränität des Volkes oder des Fürsten)不能依靠科学去处理,而是要在历史的途径中通过党派来解决。——我对政治的看法也适用于历史学。任何人都不能傲慢地宣称,自己能成为比修昔底德还要伟大的历史学家。拿我自己来说,我只是在历史学方面做了一些与前人不一样的事情;今天的历史洪流比以往更为汹涌,今天我们试图将涉及各个民族全部生活的种种不同的力量纳入历史学的研究,一句话,我们试图更为全面地研究历史。

—End—


本文选编自《历史上的各个时代:兰克史学文选之一》,注释从略,题目为编者所拟。特别推荐购买原书阅读。该选文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书目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转载请务必注明来源(包括图书名与公号名)。任何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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